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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等閑識得周郎面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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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玉致一邊梳頭一邊歪頭看他,不可置信道:“你還真把那小姑娘弄通州去了?你不是要做大棒,棒打鴛鴦嗎?”

榮逸澤手裏正捏著一杯紅酒,輕輕一搖,那嫣紅的壁掛忽地就讓他想起傅婉初羞怯時的臉。“那樣的人,總得吃些苦頭,才能認清楚現實。”

白玉致撇撇嘴,嗔道:“真是看不下去,三郎你真是忍得下心,你們這樣算計一個女孩子!”

“她自己傻而已。怎麽、怎麽會有這麽……傻的女人,還真打算和她的情人生死相依?”榮逸澤卷了一口酒,冰涼的液體一碰到味蕾,口裏便生出點點甘澀的味道來。

“傻?我看是勇敢吧。你們這些男人,怎麽會懂得世間情為何物,直教人生死相許呢?”白玉致幽幽地說。

榮逸澤放下酒杯,貼到她身後,在她耳邊笑著道:“呵呵,我看這世間最不信‘情’的,就是你白玉致了吧。”

鏡子裏兩人緊貼的面部,看上去那麽親密無間。

白玉致幽幽嘆了一聲:“我自己那是不敢輕信的。但看著這樣勇敢的女子,總叫人佩服。”

是的,其實他心裏何嘗不覺得她是勇敢,可又覺得她傻。在他看來,只要是男人,在權勢名利面前那都是沒半分定力的。哪怕是現在有,不代表以後有。“古來得意不相負,只今唯見青陵臺。”可她就這樣做無謂的掙紮,他不過就是讓她早日看清人心而已,順帶著也是求自己所需。

可偶有一瞬,他想,若這世間有那麽一個女子,對他也能如此生死相依、不離不棄,也算是無憾了吧。

不知道怎的,心下就有一絲煩亂,好像一只貓的爪子撓過去,卻又撓得不輕不重的,也不是疼也不是癢的。二十多年來,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。這感覺讓他覺得陌生而又難以捉摸,以至於變成了莫名的煩躁。

他松開她,忽地站起身來,拎起西裝外套:“我還有點事情,先回去了。晚上不陪你了。”

白玉致只是笑了笑,也不多語,對著鏡子,一下一下地梳著頭,眼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鏡子裏。

她把梳子往梳妝臺上一放,一個白亮的東西忽然就閃了她的眼睛。她再拿起梳子,上面赫然一根白發。

美人如花,卻也經不住朝如青絲暮成雪。

小酒見榮逸澤走得匆忙,連招呼也沒打一聲,就覺得奇怪。端著一盞冰糖燕窩到白玉致的屋裏,見她呆呆癡癡地望著鏡子,更覺得奇怪。但是也不敢多問,只輕聲說:“小姐,燕窩燉好了,趁熱喝吧。前陣子三公子送的,真是頂好的血燕呢。”

“小酒,你今年多大了?”

“十七了。”小酒奇怪她突然問起這個。

“十七,真年輕啊。我比你大八歲呢,都二十五了。”白玉致聲音裏難得的怏怏。

“小姐你還年輕漂亮著呢。京州城裏誰不知道,能得小姐青睞,那是多風光的事情!”小酒把盞放下,替她攏了一個好看的髻,擺正她的頭,一同順著鏡子裏望:“看,小姐你多美!”

白玉致苦笑了一下,薄情寡義普天皆是,她早沒心了,在這裏哀怨什麽?更何況他也從沒有承諾過什麽。

十七歲,真是年輕啊。年輕得都快記不得十七歲時候的自己了。

十七歲時候的自己是什麽樣的?好像那時候她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了。那時候白玉致還叫作白梅湘,在涪陵鄉下早就是遠近聞名的美人。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,長得太美不見得是什麽好事情。

這張美貌的臉被族長的兒子看中,逼迫她的雙親賣女。父母是極愛她的,舍不得她受苦,偷偷放她去投奔舅舅。舅舅雖然在縣裏謀個小小公職,卻也抵不過族長蛇頭一方。最後寫了個地址,讓她來京州找她的表哥。

到了京州才發現,表哥一家早就人去樓空了。身上僅有的錢拿去給舅舅打了一個電話,才知道父母也被逼死了。

身無分文的她,站在落雪的京州街頭,衣著單薄、舉目無親。本想找個工作,可除了收獲不懷好意的眼神,什麽都沒有。那時候她覺得,貞潔那是比命都重要的東西。

餓了幾天肚子,似乎除了出賣色相,天下之大,竟無可去之處。那時候多恨自己這張臉,傾國傾城又如何?

寒風凜冽的街頭,她看見一輛汽車自風雪中緩緩穿行而來,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,閉上眼睛就沖了出去。

縱然司機及時地剎住了車,她還是被車碰傷了腿,血汩汩地往外流。她穿著一件單薄的長裙,那血從裙子裏往外滲,落在雪地上。

車燈照耀下,雪地上好像開出了一片紅梅。她苦笑,這樣都死不了。

司機走下來,一頓怒罵:“你真是不長眼了!要死也到別處死去,大過年的,真是晦氣……”

白玉致淒笑著擡起臉,望著聲音的方向。那燈刺得她看不見對方的臉孔。但司機卻是看清楚了她的模樣,頓時停下了叫罵,哆哆嗦嗦刻意地穩住聲音問她:“姑娘,你沒事吧?”

瞧,美貌不是沒有用處的,不是嗎?她又苦笑著低頭看自己的腿,試著站起來,卻又跌倒。

司機只好轉回車裏,不一會兒,有個冰冷的聲音響起來:“你怎麽樣?”

然後一個人單膝蹲下來。穿過刺目的車燈,那人的輪廓才清晰起來。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,身上是黑色的裘皮大衣,頭發梳得一絲不茍。眉目分明,唇如刀背,薄薄兩片,堅毅而又冷漠。

那是白玉致第一次遇到榮逸澤。她永遠記得他的模樣,即使後來經歷過那樣多的男人,可只這一個如天神般高高在上,容她只能仰視。

他戴著羊皮手套,那手套緊緊貼著他修長的手。他單指挑起她下巴,看了看她的臉,又看了看她的衣著,唇邊浮出一點冷漠又輕蔑的笑意。

白玉致,不,那時候的白梅湘,從那一絲笑意裏明白,他把她當作騙錢的女騙子了。被他看得窘迫,她把頭扭過一邊。下巴脫了他的手指,倏地一涼,才發現他的手,就算是隔著皮手套也是透出熱來的。

“死不了,還想活的話,明天到丹闌大街二十一號找我。”留下這句話,他起身返回車裏。

汽車從她身邊繞著開走了。白梅湘回望絕塵而去的汽車,茫茫天地間的大雪似乎都不存在了,只有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在空氣裏飄浮。她忽然好像就有了生的渴望。

白梅湘踏進丹闌大街二十一號後就成了白玉致,他找人教她唱歌、跳舞、抽煙、喝酒。這些,她其實都不喜歡。但他讓她學,她便去學。

人前的時候總見他笑得隨意輕佻,但她覺得那天那個冷漠的臉,才是他真正的模樣。也許他的心也一樣冷漠又堅硬。

他睡著的時候,眉頭是緊緊鎖在一起的,她偷偷地伸出手指想去撫平它。他卻一把抓住她的手,睜開眼睛就那樣靜靜地望著她。

“你有什麽煩心事,我能幫你嗎?”她的心跳如雷,能為他做上什麽事情都是好的。哪怕端茶送水、洗衣做飯、灑掃庭院。但他卻一直把她養得好好的。那些奢華、那些享受,是她一生中都沒經歷過的。她享受得如履薄冰。

“有件事情……若你不願意,我給你一筆錢,你可以走。”他的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。

她的心卻冷下來了,隱隱知道他的意思。他帶她入交際圈,結識官宦,也收獲獵艷的眼神,她都明白。

“我願意,只要你要我做。”她的聲音淒涼而又堅決。

是的,許多年來,只要他要她做,她從不說半個不字。她從生澀的白玉致到艷幟高張的白玉致,只為了他。

他從不說他在做什麽,為什麽這樣做,也不說為什麽叫她那樣做。她雖然不明白他到底在做什麽,但她知道,她於他,和別的女人於他是不同的。

她見過他緊鎖的眉,她見過他發怒生氣的模樣,也見過他偶有的茫然失落……她只願意幫他分擔一些,只要他能輕松一些,她都願意。只為了這一絲的“不同”,這些年她才在這混沌的紙醉金迷的世界裏過得甘之如飴。

可也只有她知道,他從沒碰過她。哪怕第一夜,她把自己剝光了站在他面前,求他做她的第一個。他也只是眼睛也不擡,替她攏上衣衫:“你的身體,有更重要的用處。”

白玉致只覺得自己好笑,當初冰清玉潔的自己,他尚且不放在眼裏,更何況千帆過盡的白玉致?所以他們就這樣親密地在一起,卻永遠走不到他的心底。

“縱為夢裏相隨去,不是襄王傾國人。”

曾幾何時,她多想大膽地問他一句:三郎,除了你的運籌帷幄,你的心裏會不會有那麽一個人,那個人又會是什麽模樣?可她始終不敢問。

“那個小姐……什麽樣子?”她突然脫口而出的問題叫自己都嚇了一跳。

小酒楞了一下,隨即明白她問的是傅婉初,斟酌著說:“是個美人,卻比不上小姐你美。只是怎麽說呢,跟小姐您不一樣。”

看她仍舊期待似的,小酒忙說:“小姐,你在擔心什麽?你沒註意過,三公子看你的眼神,那叫……”說著就低聲笑著說不下去了。

白玉致淒然地笑了笑,怎麽會一樣呢?她白玉致是明珠蒙塵,傅婉初卻是前朝格格。就算她國破家亡塵世飄零,只這出身就是天壤之別。更何況,她是一直被人掬在手裏疼的。而自己,除了一身風塵艷色,還有什麽?

白玉致便嘲笑著說:“你是不知道,三郎那個人,他笑起來有多如沐春風,心裏就有多狠辣冷絕。女人,總是被表面蒙蔽。”

小酒看她今天有些恍惚,便想勸慰勸慰打個岔:“小姐,唐先生帖子都下了好幾回了,您,要不要赴個約?”

白玉致賭氣一樣:“不去!”

鏡子裏的如花美眷,杏面桃腮上那一層浮在面上的酸叫她沒來由地覺得陌生。過了一會兒,她又自嘲地笑了笑:“算了,你給我備個車,去吧。”

耳邊列車長鳴,白煙滾滾,將前路氤氳得越發迷蒙。

然而火車沒到通州境內,傅婉初在中途就下了火車,雇車轉去了漢浦。到了漢浦,婉初輾轉尋到了大帥府。

走這一步,是她出發之前仔細琢磨又琢磨的結果。

那天,在沈伯允的作戰地圖上,她看見離通州最近的、可發兵去救沈仲淩的不僅有梁世榮,還有盤踞通江的桂軍。

桂帥曾是王師舊部,聽說視財如命。一個人只要愛財,那便有談妥條件的可能。

她打算用百兩黃金去借駐守通江的桂軍。這一百兩黃金,是母親存在瑞士銀行的遺產。父親雖然感情上虧待母親,金錢上卻從沒虧待過。母親開始抵死不要他給的錢,她看著他遞過來的銀行存票,冷笑著問他:“這是你的遣散費,還是補償金?”

然後在父親慚愧的面色裏昂然離去。

父親趁母親不註意,便把存票塞在了小婉初的手裏:“爹不能看著你們受苦。”

婉初只是默默地接了。她不明白,阿瑪其實挺好,母親為什麽不願意留在家裏,非要遠離?

可母親的驕傲不能當飯吃,最後還是用了父親給的錢。母親卻換了個人似的,拼命揮霍。買莊園、買車子、買鉆石……可再怎麽折騰,天涯那頭的父親只是默默地再寄錢過來,什麽都不多說。

最後,她終於倦了。一個人的鬥爭,多麽寂寞。婉初回國奔喪的時候,母親看著還健康。她說:“你去看看他是真死還是假死。”

結果,船剛靠上岸,來接她的沈仲淩就告訴她,法國那邊打來電話,母親去世了。

婉初聽到這個消息,也就是楞了楞,連眼淚都沒有。她只覺得母親這一生算是解脫了。父親這輩子桃花處處,能夠跟他一起死的,也就母親一人吧。

在收拾父親遺物的時候,看到母親留在一本書裏的一行字,一排簪花小楷寫得極是清婉秀潤:“易求無價寶,難得有情郎。”

可她一生榮華富貴也有、有情郎也有,只可惜公子無奈是多情。於是她模仿了母親的筆跡在後面添了一句:“願得一心人,白首不相離。”

婉初的國文不算太差。母親書香世家出身,對自己不管怎樣放縱,對婉初的教導還是極其看重的。

在法國的時候,她有個教國學的老師叫徐明遠。徐明遠本是自費留學法國,後來家裏供給不上學費,就在餐館裏做工,才得緣和她們母女倆相識。徐明遠教授婉初近三年的國學,亦師亦友,後來也幫忙料理莊園的事情。

徐明遠學成歸國後,就在漢浦大學當了教授。兩人通著書信,一直到婉初後來回了京州也偶有聯系。出發前,婉初就已經找徐明遠幫忙疏通疏通關系。

桂帥,自然不是人人都能見的。可她手裏有京州總理派司,可巧徐明遠的侄子徐裴在桂軍裏謀了個小官職。官職不大,卻常常出入大帥府,於是徐裴就把人帶進來了。

徐裴身有官務,就留了婉初一人在帥府。婉初對遇到的人又分外的闊綽,下人們自是樂意招待。更何況知道這個大帥是個好色的,平日裏也常有些人介紹些年輕漂亮的進帥府。

這回看徐裴帶來如此一位標致的小姐,心下裏只當是徐裴送給大帥的“禮物”。說不準人家來日中了大帥的意,就飛上枝頭變鳳凰了,所以也很是殷勤。把她帶到小花廳裏,上了一杯茶,請她等大帥回來。

待到婉初獨自坐在那裏,七上八下的心才慢慢地平靜下來。只要有錢在手裏,還有什麽能阻擋愛情呢?

只要桂軍一出兵,把馬占榮圍上一圍,那麽通州就活了。只要把沈仲淩救出來,其他的,她什麽都不去管,也沒有能力去管。她只想問他一句:一起走,一起留,還是就此算了?她總得要一句答案。

婉初從落地窗望到外面。不論哪裏的權貴都是極盡奢華的。內裏布置得金碧輝煌的自不用說,窗外那大叢大叢的玫瑰瞧著也都不是普通品種。

南方風景自是和北地不同。到漢浦時,日已將斜。趕了一天一夜的路,身上是仆仆風塵,但婉初也沒心思顧及那些。只是算著沈伯允給的日子還剩四天,四天後通州城內彈盡糧絕……這裏是她最後的希望,如果求不動救兵,那麽她就去通州,如同榮逸澤說的那樣,殉城。

等了好一陣,婉初聽到有步伐漸漸靠近,以為是桂帥回來了,於是轉過去。卻看到一個年輕的男人不懷好意地笑著靠過來。

“喲,怎麽有位這麽漂亮的小姐?用人哪去了,怎麽也不好好招待招待?”男人陰陽怪氣道。

婉初看他言語行為很是輕浮,便有些忐忑,往後退了退。不知道這人的身份,又不願輸了氣勢,便冷冷地說:“我在等大帥。”

那人上下打量打量她,譏誚地笑了笑:“我是大帥的侄子,叔叔他外巡去了,一時半會兒可回不來。小姐有什麽事情,跟我說也是一樣的。”

婉初看他一副紈絝子弟的做派,並不想跟他糾纏,於是搖搖頭道:“我有要緊的事情等大帥。”那聲音裏盡是冰冷。

桂立文本來今天在外頭就吃了虧,心裏正是不爽快。他在三堂春連捧了七天梅鳳嬌的場,砸了不少銀圓,結果讓一個小小的侍從官康雲飛給截了胡。真是人面逐高低,世情著冷暖。

“他奶奶的,不就是小兔爺的狗腿子嗎,也敢在爺爺頭上動土!”此時丟了銀子,餓著肚子,下午打牌連輸了八百銀圓,桂立文只覺得心頭火燒火燎。

看她那冷傲的模樣,似乎根本就不把自己放在眼裏。桂立文心中更是惱火,人人都不把他放在眼裏,連個黃毛丫頭也這樣勢利!

他眼珠轉了轉:“我知道叔叔在哪裏,不如我帶你找。”說著做出一個請的姿勢。

婉初哪裏肯相信他,凜然道:“我還是在這裏等好了。”

桂立文臉上的笑倏地就沒了:“裝什麽清純?你找大帥能有什麽‘要緊’的事情,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了。咱們還是先去辦些‘要緊’的事情去。”說著就走上前,一把抓住婉初的手腕往外拉。

婉初本就貼住墻邊,本能地往後退,卻已是無路可退。

桂立文碰上她手腕的一剎那,便覺手下皓腕光滑柔膩。早憋了幾天的火,心裏已然燥熱不已,拽著婉初的手就往樓上臥房拖。

下人們聽見動靜,跑出來看。可一看見是桂立文,知道這個少爺是胡鬧慣的,也沒人敢上前阻擋。

婉初怎麽也料想不到堂堂大帥府裏還能遇到這樣的事情,心裏又是著急又是憤怒,眼圈盈著淚,忙亂間到處尋著可護身的武器。

茶杯、小盞、蠟燭臺、花瓶,凡手所能及的,都被她拿起砸過去,可桂立文躲了幾下都躲了過去。

被他捉著手,拉離了桌子、立櫃,便連個東西都摸不著。婉初已然是慌得不行了,顧不得手腕上的疼,另一只手緊緊抓住門框。

“喲,表少爺真是好興致。在家裏也能幹出這樣齷齪的事情來?”一個清冷寒渺的聲音在背後響起。

桂立文立時楞住了,回過頭看了看來人,訕訕道:“跟你沒關系,你少管閑事。”話雖硬氣,語調卻帶了幾分畏縮。

“這位小姐好像是來找大帥的。大帥的事情,怎麽會是閑事?”那人說得輕松,語氣卻冰冷。

婉初看見一位戎裝的年輕人緩步走過來。那張臉依舊是傾國傾城的妖孽模樣,但今天穿了軍裝,卻添了一種磊落。

夕陽的餘暉照在他肩頭的肩徽上,反射出迷蒙的細小金光,把他整個人都籠在朦朧的光芒裏。此時此地,竟然有一種天神下凡的感覺。

她想了想,才想起那時候榮逸澤叫他一聲“齊少”。她對這些個豪門世子的出身原是不太留意的。看他出現在這裏,也拿不準他的身份,卻覺得眼前這登徒子好像是怕他的,忙叫了一聲“齊少”。那樣的嬌柔婉轉,柔聲裏滿滿都是求助的希冀。

代齊脫了手上的白手套,身後的隨從官康雲飛立刻接了過去。

他是萬萬料想不到在這裏見著她,但那意料之外突然生出一絲物之倘來的欣然。

代齊早幾年就從大帥府搬出去了,偶爾桂帥傳召才過來。早上剛和方醫生通了電話,說姐姐情況還是不太好,開了新的藥給她。下午的時候就接到吳媽電話,說三太太又不肯吃藥,這才匆匆趕回來。

這個小花廳連著一個月臺,上面爬滿了薔薇花。下午的時候,姐姐大多數時間都在這裏抱著貓看著窗外發呆。所以代齊特意過來看看姐姐是不是在這裏。

剛才其實他早看見桂立文和傅婉初,本來也不想管她,只想在一邊看她的笑話。她遇上這樣的情狀,本來他是樂得見的,興致盎然得如同欣賞一場貓鼠游戲。

不知道怎麽看見她那期期艾艾的神情、盈盈楚楚的可憐模樣,就讓他想起他自己,心裏就有些煩躁。有心一走了之,或者當作沒看到,可腳步還是邁不開,釘在那裏一樣。

康雲飛是個血氣的漢子,早看不下去。代齊又沒表態,他也不好突然沖出去給他惹麻煩,只好氣哼哼地嘟囔:“這個桂立文,真不是個東西!糟蹋了多少好人家的姑娘!”

代齊冷瞥了他一眼,康雲飛很不情願地閉了嘴。不想代齊卻開口叫住了桂立文。

婉初又掙了幾下,桂立文還是沒松開手,輕蔑地說:“齊少,你日裏夜裏也夠辛苦了,難得叔叔不在家,你也不好好休息休息?這麽小的事情,就不勞你費心了,我這是把這小姐帶給大帥去。”

代齊唇角微微揚了揚,走上前去,在他手腕上一捏,桂立文“哎喲”一聲,松開了手。

這邊手剛松開,代齊順勢就把婉初的手攥到自己手裏:“不勞侄少爺了,你會有我知道大帥在何處?還是我自己送去。”然後拉著她一路離開了大帥府。

康雲飛沖桂立文輕蔑地擠了擠眼睛,笑呵呵地跟著走了。

桂立文撫著脫臼的手腕,疼得齜牙咧嘴,恨恨地罵道:“小兔崽子,有你的!”

代齊吩咐康雲飛回去,自己坐進車裏發動了車子。

婉初坐在他邊上,只覺得剛才好像做了一個夢,還是一個噩夢。她怎麽都料不到自己會碰上這樣的事情。或者說,早該料到這樣的事情。

驚嚇後泛著委屈,委屈裏帶著密密匝匝的痛,一齊地都堵塞在心頭。一時間神情恍惚。

太陽已經沈下去了,路邊亮起了一盞一盞的煤氣燈。那燈光一下一下地閃亮在他臉上,亮一下,暗一下。她側頭看他,薄如刀背的嘴唇微微抿著,周身都是寒氣。那張臉雖是俊玉出塵,卻又讓人覺得是暮秋悄然而至的霜降,寒寥孤寂。

“你帶我去哪裏?”車開了很久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,婉初不解地問他。

“現在才問,不覺得晚嗎?”代齊目光放在遠處,冷冷地說。

婉初被他一嗆,甫定的驚魂剛回到原地,又不安起來。一雙眸子緊緊盯住他,努力在那一張清俊的臉上尋一絲輕佻的痕跡,所幸沒有尋到,這才稍安了心神。

代齊側頭望了望她那不安恍惚欲言又止的模樣,又把目光收回,極是冷淡地問:“你找大帥什麽事情?”

婉初雖然不知道他的身份,可經過剛才那麽一下,她突然覺得很想找個人傾吐,不然她都要讓自己的心事壓得喘不過氣了。

眼前這人周身的倨傲冷漠,沒來由地多出了一份詭異的安全感。她整顆心便松懈下來,緩緩道:“沈仲淩被圍在通州了。我來求大帥出兵解通州之圍。”

代齊瞥了她一眼,毫不掩飾目光裏的不屑:“你不去求他哥哥出兵,跑到這裏求桂帥?你出什麽樣的條件,能讓桂帥出兵一戰?”

婉初急切地想要解釋:“我在法國有座莊園,瑞士銀行裏還有百兩黃金。我不求一戰,只求出兵。只要桂帥動一動通城的守軍,把馬占榮圍住就行。他被圍住了,自然沒有心情再管通州,那時候糧草輜重都能運進城裏,沈仲淩也能出來了。只要沈仲淩安全離開通州就行,別的我不管……你不知道,沈伯允是不會出兵的。”

“你那些錢能換不少糧草輜重,你不給沈伯允,卻巴巴跑來送給別人?”代齊聲音聽不出一點情緒。

婉初聲音杳然,不禁苦笑:“沈伯允要的不是這些。他不會出兵的。而我所求的,不過是沈仲淩的平安。”

可如果所求的只是他的平安,為什麽不幹脆放了他娶梁瑩瑩?不過還是不甘心而已。她跟母親一樣柔弱的外表下是顆執拗的心,不撞南墻心不死。

代齊在心底冷笑:好一個情深意重的格格!

車子停在一棟白色的小別墅前。婉初擡頭望了望,不可置信地問:“大帥在這裏?”

“不。這是我的官邸。”代齊下了車,替她打開車門。

婉初卻是坐在那裏不肯動:“我要找桂帥。”

代齊玩味地打量她一眼:“恐怕你還不知道,通城駐軍是我管轄的。”說完,頭也不回地走了。

婉初十指攥緊,思量他話裏有幾分真。可就算是假的,如今已入深夜,四合寂寂不辨來路,自己又能去哪裏?擡眼已然瞧不見他身影,耳邊突然響起一陣不知何物的幽幽鳴叫,嚇得婉初從車裏跳了下來,快步走進公館。

“齊少……”追到廳裏,婉初剛想問他什麽時候出兵。代齊卻擡手,示意她停下,按鈴叫了仆人來,交代了一句:“帶婉小姐去客房梳洗一下。”

婉初稍稍一楞,眼前這個幾乎算得上陌生人的這一句“婉小姐”叫得她心頭一陣恍然。似乎曾經是被什麽人這樣叫過,是什麽人呢?

然而此刻的她還沒心情細想,只想同他再談談救人的事情。正要再說什麽,卻看到他那疏淡審視的目光,一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形容,瞬間漲紅了臉。頭發淩亂,衣衫不整,確實是不雅。她素來愛幹凈漂亮,這樣連著風塵仆仆的臟膩,也很是難受。但她的小皮箱落在了大帥府裏沒能拿回來,站在那裏猶疑不動。

代齊挑了挑眉,看了看她,了然了一般,然後漠然地對下人說:“到小姐房裏取套衣服給婉小姐換。”

待洗漱完畢,客房裏尋不到吹風筒,只能用毛巾搓了半幹。

但這樣披散著頭發總不像個樣子,便綰了一個髻。手頭邊沒發簪,婉初四下裏尋了尋,瞧見花瓶裏插著一枝剪了刺的玫瑰,就取了別住發髻。可玫瑰的稈子不夠硬實,那發髻綰得便有些松散。鏡子裏望去,卻又別有一番隨意慵懶的風情。

仆人來傳話,說主人在客廳等她。小樓裏異常安靜,只有幾個伺候的下人。仆人引了婉初來到飯廳,桌上燃著白蠟燭,熏著香。

婉初穿著一件真絲葡萄紫的連身長裙,大約裙子的主人身材嬌小,長裙只到她的膝蓋下兩寸。露著半截雪白的小腿和足腕,羊脂般泛著柔滑的光。她許久沒穿過洋裙,穿起來好像又回到在法國的時候。一時有些恍惚,不知身在何方。

代齊見她走過來,松松散散綰了個髻,有些細碎的頭發沒被攏上,鬢邊也落著一些。有一種翠滑寶釵簪不得的浮想聯翩。一朵暗紅色的玫瑰若隱若現地藏在頭發裏,又像是隱秘的招引。

那些細碎的頭發都幹了,失了水分的頭發有一些蓬蓬松松的,好像姐姐以前養過的一只金吉拉貓。只是那貓總是性野淩厲,除了姐姐,從不肯讓人碰。

而她熙水雙眸幽幽地望著他,看起來就像那只收起爪子的乖貓,讓人忍不住就去撫摸她的毛。

代齊此時換下軍裝,穿著一身月白綢子衫褲,更覺得神豐朗俊。他過來為婉初拉開椅子,伺候她坐下。手指無意間劃過婉初清清涼涼的衣裳,頭發裏也不知道是玫瑰花的香還是洗發水的香,就那樣盈盈地浮在空氣裏,都被他捕捉到,一絲的心頭蕩漾。

十幾年了,他沒想過重新和她一起吃飯,會是這樣的場景。只是當初對食而笑的兩個人,中間隔著數不盡的“歲月淒涼百事非”。

傅婉初,你可記得我了?

不待婉初開口,代齊一一為她介紹,家裏有漢浦最好的旗人廚子,做的都是老家的小菜,讓她好好嘗嘗。

餐桌上擺著小雞珍蘑粉、禦府椿魚、揚子飯、豆擦糕、醋溜白菜。碗碗碟碟擺放得很是熱鬧,菜色也極是誘人,只是和這西洋的布置有些格格不入。

婉初隨著母親長大,對旗人家的吃食倒沒有特別的鐘情。擡頭看看代齊,他看上去倒是吃得津津有味。婉初心裏有些疑惑,他到底是誰?可這個問題現在於她並不重要。

婉初的心思不在此,又不好駁他面子。隨便吃了兩口,算是盡了客人的禮。

代齊用雪白的餐巾沾了沾唇角:“怎麽,不對口味?”

“不是,我吃好了。夜裏怕積食,不敢多吃。”

代齊臉上帶著不明就裏的笑,讓人撤了飯菜下去。

婉初的話壓在心裏良久,但又不想突兀。正尋思著怎麽開口,代齊終於開口。

“婉小姐真是好氣魄,這樣烽火連城地千裏救夫,代某都忍不住佩服。”話雖如此,可聲調裏,婉初怎麽都聽出了嘲諷。

婉初動了動唇,還是忍住,等他的下文。

“其實讓我出兵一點好處都沒有。說實話,你那些金子,我也不愛。我與淩少是有些交情的……但是,馬占榮私下裏投靠了左家軍。實不相瞞,左家軍和桂軍也有些交情。若不是有非出兵不可的理由,我誰也不想得罪。樂得坐山觀虎鬥,反正桂帥對江北沒動過心思。”說完,饒有興致地看著她。

“還請齊少開個價,我不會白白讓你出兵。”婉初仰首看他。

父親執掌戶部又有自己的生意,往來官宦巨賈,耳濡目染下覺得凡事皆是交易,沒有做不成的買賣,只有談不妥的條件。只要她有,她就能換。

代齊眉宇朗然,涼薄的唇角浮出一點不屑的笑意:“出價?原來你是來跟我談生意的?不是來求我的?”

“我相信這世上什麽都有價格,只不過是出得起出不起。”婉初道。

代齊懶懶一笑:“老王爺的生意頭腦都傳給了你,被養在沈家不明不白的,真是可惜了……我這人偏就是不愛做生意,不過如果是你嘛,我倒是考慮一下也無妨。”話語間,步步逼近,俯身看著婉初決絕的臉。

婉初的手裏攥著餐巾,身上一陣一陣地冒冷汗,心頭一陣一陣地發涼。人人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,如果連錢都不看在眼裏,那還有什麽能打動他的心?

這樣一張漂亮的臉,陡然叫她湧出一種不可名狀的惶恐不安,明明是在談著所謂的“生意”,卻分明一副無欲無求的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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